（3）触碰

在那之后，又经过了六个月。

(资料图片)

虽然医生在带来新的药，女人也在按时帮我换药，但我的双腿并没有太大的变化。

疼痛微减了一些，血液少流了一些。不知道那真是药的效果，还是与现在平和的生活有关。

或许还需要更长久的时间才能看出变化，但其实我并不期待未来。

我根本不知道去期待什么好，或许我天生比其他人更为悲观也说不定。

但据这几位大人所说，我似乎比刚来这里时变得更有生机了。

其实，他们本不是这样说的，只是我在模糊的印象里加工出来的词汇，我想这么形容自己。

就像刚突破外壳，从土地里冒出来的幼苗一样，虽显一丝生机却不知后续如何。

或许能够茁壮成长，或许会因长久的干涸而死，又或许在哪个突然的意外中夭折。

到底是哪种我都觉得无所谓。我只是还这样活着而已。

听说“茧”这个名字，本来就代表着一种外壳。或许，还有其他我不了解的含义存在吧。

我有印象的，也就只有照顾我的女人，收留我的男人，还有那位医生而已。

孤儿院里的其他孩子，在我偶尔选择出房间吃饭时才会看到，我也不是很能记住他们的脸。

相对来说，他们应该都比我健康吧，有时候还能通过窗户，看到他们和女人一起在院子里玩，又或者他们自己在屋子里玩闹。

如果对幸福有不同定义的话，那我觉得，这样的他们也还是幸福的。

所以，可能是天性孤僻，也可能是某种心理作祟，我不太愿意和其他的孩子接触。

其他的孩子，至少会因为活着而感到愉快吧。

但至少隔一段时间，我还是会出来吃饭的。就当是为了活动身体，虽说能活动的也只有上半身而已。而且有时候，女人也会推着我到院子里或者更外面的路上活动，晒晒太阳。

所以，我出来吃饭最大的原因，大概是这两个大人觉得我出来会比较好。

……我也，不算太抵触就是了。

“我的样子，不会吓到其他的孩子吗？”

“怎么会呢，小茧长得很漂亮啊。”

“我是说，这种缠着绷带的双腿。”

“哎呀，这不是基本被裙子遮着嘛，就算露出来的部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。大家可都是很喜欢小茧的哦？”

“……这可不好说。”

果然还是有一点抵触。不过，女人还是在轮椅后面推着我，等我在洗手池边洗完手，然后把我推到餐桌前。饭菜和碗碟已经布置好了，似乎是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一起来帮忙布置的。

“来来，孩子们，可以吃午饭了哦！”

随着女人的叫喊声，其他的孩子们也一起凑到餐桌旁坐下，拿起碗筷准备开动。

“啊，惠子阿姨把茧姐姐带出来了！好厉害！”

“对吧？既然茧姐姐都出来了，你们更要好好吃饭，知道吗？”

“那看在茧姐姐的面子上，惠子阿姨也不要啰嗦啦！”

“哈？我平常哪有啰嗦？”

女人和其他的孩子们这样欢快地对话着。

名字是叫做惠子吗，我就为了以后不要忘记而记一下吧。

“我说你们，叫小茧是姐姐没错，为什么到我这里就变成阿姨了？偶尔也可以叫我姐姐好吧？”

“诶……巨大的年龄差距摆在这里啦阿姨。”

“我也才二十多岁好吧，完全可以叫我一声姐姐！”

“诶？是二十九还是二十八啊？”

回话的男孩子因为吃了一记手刀而抱着脑袋喊疼。

“还要再往下一点啦！”

……所以，大概是二十七岁吗？

“好啦好啦，再闹下去菜都要凉了。开吃前要说什么？”

“——我开动了！”

跟着这些明亮的声音，我也轻声地念道，开始享用午餐。

大概有四道素菜和两道荤菜，荤菜是红烧鱼和炒鸡肉。在这里大约二十多个孩子和叫做惠子的女人围着这张桌子一起吃饭，每个人都不会吃很多，好像在互相留给别人一样。

惠子留给其他的孩子，然后稍大的孩子留给稍小的孩子。

而我出来的时候，他们又好像一起在留给我吃。

“大家也该多吃一点，我的饭量实际上并不大，还是不要浪费了。”

“不会不会，茧姐姐愿意吃多少就吃多少，真有剩的时候也会被惠子阿姨统统扫荡干净的！”

“你们这群小家伙！怎么把我说得像饭桶一样！净当着小茧面前造谣是吧？”

“是事实好吧，才不是造谣。茧姐姐肯定也知道的。”

……说起来，我在房间里用餐的时候，吃剩下的那些也是她来解决的吧？

她很辛苦，所以吃再多我也觉得理所应当，其他的孩子们大概也是这样想的。

孩子们很喜欢捉弄她呢，我想这也是她受到孩子们欢迎的证明吧。

那么，我又为何会像这样成为话题的中心呢？

明明我与他们不算熟悉，他们又为何会这样喜欢我呢？

“好啦，茧姐姐就多吃一点吧。毕竟，要在房间里努力通过试炼很辛苦吧？”

……啊？试炼？

“因为茧姐姐是被神选中的圣女大人嘛！真是太厉害了！”

……啊？圣女？

我把目光瞥向身边的惠子小姐，她默默地把视线瞥向更遥远的地方。

果然有这个人参与其中啊。

“啊……啊哈哈。说得没错，小茧就是这么厉害的人，就算是我也不敢轻易惹她生气哦？调皮的家伙，会被伟大的圣光惩罚！”

“诶，只有惠子阿姨这样的人才会惹茧姐姐生气，然后被圣光惩罚吧。”

“胡说什么，我可是最典范的道德标兵！”

……从谣言扩散的那刻开始你就不是道德标兵了。这都什么跟什么。

“咳咳，总之就是这样，小茧你说对吧？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，但还是先应付一下，把这顿饭吃完吧。

等到饭后，有一些孩子们帮忙一起收拾碗筷，个子比较高的两个孩子在帮惠子一起洗碗，其余的孩子在走廊里玩闹，又或者找地方坐在一起聊天或折纸。

我坐的轮椅停在餐厅的角落，无所事事地看着这些孩子和惠子的样子，也没有什么忙能去帮。发生在这里的日常，果然也不是我可以随便融入的。

惠子，和其他的孩子相处时的感觉，那和照顾我的时候确实不太一样。

那一定是因为我做不出这样的氛围吧。

我……是个很冷淡的人。可其他的孩子可以陪着她一起笑起来。

我与笑容这种词，或许也并不相称吧。

我原本可以自己把轮椅摇回房间，但还有话想要和她说，所以就这样等待着。

“茧姐姐，成为圣女是什么样的体验啊？”

“……”

几个好奇的孩子跑过来向我搭话了。我该说些什么好呢。

“……大概，会变得不爱说话吧。”

“那，茧姐姐是怎么样当上圣女的？”

“莫名其妙的……额，当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应该就可以了。”

“那，有没有见到过天使或者恶魔之类的？”

“这个……”

我该怎么回答这群孩子们才好？反正怎么说都是谎言。

对着这群仍心怀虚幻憧憬的孩子们，我又有什么话可以说给他们呢？

明明，都只是一群可怜的孩子而已。

“啊，你们几个男孩子，干嘛一直围着茧姐姐啊！所以才说你们不会看人脸色！”

“诶？我们又没干什么！”

“没干什么也不行，快点走开啦！”

“切，走开就走开。你们不也想围上来。”

“我们才不会问乱七八糟的问题呢！”

另一群女孩子把眼前的男孩子们赶跑了。真是多谢了。

“好了，烦人的家伙都走开了，这样就好多了吧？”

“我也没有觉得很烦，但还是谢谢你们了。”

“嘿嘿……那个，我们也可以问几个问题吗？”

原来也是想问问题啊。说到底都只是比我年幼的小孩子，心思也差不多吧。

“嗯，问吧。”

“那个，变成圣女，是不是也要做很多辛苦的事情啊？”

“……大概……要的吧。”

“那，茧姐姐要通过的试炼，都是什么样的？”

“试炼……”

能称得上这种词的，我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双腿。

虽然暂时被绷带和药膏压制着，可一旦重新留意，那些细密撕咬感会再一次被放大，猛烈地涌上神经。就是再怎样想在日常中适应它，总归也还是在刺痛着。

就好像脉搏和心跳一样，随着血管缠绕上身体，没有办法停止。

“大概，是一种很痛的事情吧。”

“诶……我很怕痛诶。试炼原来是这样的，一点都不想碰到。”

“这也不是你们需要体验的事情，用不着害怕。”

“好辛苦。这么痛的话，大家来帮茧姐姐揉一揉怎么样？那样就不会很痛了。”

“是哦，大家一起来帮忙吧！是哪里在痛呢？”

这群孩子的好意让我感到有些紧张。就算想要把腿更往后收一点也动不了，伴随着传递开来的刺痛感让我的全身都有点发热。只希望她们不要注意到……

“是在脚上吗，好像包扎着好多绷带——”

有一个孩子突然蹲下身子，伸出手碰过来——

“不行！不要碰我——！！！”

“啊——”

我因为害怕闭上了眼睛，失控地大喊出来。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，那个想要碰我的孩子摔倒在地上哭着，和她在一起的几个女孩子也哭了起来。周围其他的孩子都像是被吓到了而看过来。

“……啊……不……不是的……”

惠子马上从厨房里跑过来，她看向我，首先把摔倒的孩子扶了起来。

“没有受伤吧？”

“呼……没、没有受伤。”

惠子撩起那个孩子的袖口和裤腿，上下检查完之后安心地吐了一口气。

“没事就好。好啦，不要哭了好不好？”

她替几个女孩子擦着眼泪，轻轻地揉着她们的脸颊安慰着她们。

我只是，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。

“刚才，发生什么事了？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那个……我们想要替茧姐姐揉揉会痛的地方，让她生气了……”

“不，是我一时惊慌，把她们都吓到了。都是我的错。”

“不对不对，是我们没有弄好，不是茧姐姐的错！”

被我弄哭的几个小孩子，反倒先替我辩解着。于是，惠子温和地笑起来。

“好啦，大家都没有错，谁都没有错，这只是时机不凑巧对吧？姐姐我等下去洗些水果，到时候大家一起分着吃吧？不要哭了，到那边一起去玩好不好？”

“嗯——嗯！好！”

她们一起擦掉眼泪，努力地重新笑起来，向我轻轻点头，然后跑向了别的地方。其他的孩子也重新做起自己的事情。刚才发生的那些，好像已经被解决了。

“你……很擅长对待小孩子呢。”

“还好啦。小茧不也还是小孩子吗？我先送你回房间吧。”

“我的年龄稍微大一些吧。”

“是啦是啦。”

她就这样轻巧地笑着把我推回房间，把门也一起带上。

她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，让我稍微有些安心。

“你还好吧？刚才的事情有点突然呢。”

“嗯……我也没有被怎么样，没关系的。”

“但果然还是有被吓到吧？”

“是有点。我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……”

她站到我面前温柔地抱住我，让我的头轻轻地靠着她的胸口。

“真是难为你了。对不起，让你遇到了这样的事情。”

“……这也不是惠子的错。”

“唔……小茧你，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诶。呵呵，真好。”

“我听他们这样叫你，所以想这样叫你会比较好。”

“小茧喜欢怎么叫都可以，只要你开心就好了。”

我就这样感受着她胸口的柔软和温度，平缓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。她用双手轻柔地抱着我，轻抚着我的后背。

“果然，小茧会害怕被人碰到双腿吗？”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可能是害怕被碰，可能是害怕对方碰到后会有的反应……我，或许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些，才会觉得害怕。”

“这样啊，是会很害怕呢。我在给小茧涂药的时候，是不是也会让你害怕？”

“那……不一样。你也好，院长，还有那个医生，都已经看到过还接受了我。可是那些孩子们不一样，他们……本来就不需要知道这些。”

知道了才是坏事。不要来碰到我才好。

或许，那三个人也不要这样对待我比较好。但我，没有去推开……

为什么呢。

“……真是温柔的孩子。原来小茧也在关心着那些孩子。”

“不是的。我只是，为了让自己轻松一点而已。其他人都只是附带的而已。”

“就算这样，我也觉得小茧是个温柔又善良的孩子。”

“你只是，片面的擅长说好话罢了。”

“那样也好，我就是喜欢这样说出来嘛。”

就这样，我的呼吸平稳地持续着，如同双腿的疼痛一起提醒我的存活。

她的话语，因为她是这样的人，所以才会被小孩子们喜欢。

……那和我，一定是不同的。

“已经可以了，放开我也没关系了。”

“可是我还想多抱一会，不行吗？”

……我不知道。

“其实我果然，不太能和那些孩子们相处吧。我就是这样的人。”

“是吗？可在我看来，小茧和大家不是相处得挺好的吗？”

“为什么要散播那种谎言呢？圣女这种词，和我本来就不适合吧？”

“啊……这个啊。”

她放开了抱着我的手，蹲下来与我的视线齐平。她把手放到我的手上。

“其实一开始，是院长这么对其他孩子说的。我就是……多少帮他圆几句。”

是那个男人啊。稍微，对他有些新印象了。

“所以你和他，是主犯和从犯的关系？”

“唔啊，还请圣女大人宽恕……”

“……所以说。算了，为什么要这样多此一举？”

“大概，他也在想办法，让其他住在这里的孩子们可以好好地接受你吧。他肯定是不想要你受伤，虽说，可能用的说辞多少有点笨拙就是了。毕竟是那样的男人嘛，可以原谅他吗？”

……毕竟是那样的男人，吗？我好像有一点明白。

那个人所做的，一定也是出自某种我尚不知晓的感情。

“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。我只是，还不能好好接受罢了。”

“也是呢。小茧只要，按照自己的想法一点一点慢慢来就好了。那个男人也只是，还留着以前那些改不了的习惯而已。”

“以前？院长他，以前有做过什么吗？”

“是哦，你知道‘神甫’这个词的意思吗？”

“是和宗教有关的，为神做事的职业吧。”

“懂得好多啊，我要是在小茧这么大的时候肯定说不上来。嘛，那个人，以前就在某个教堂里面当神甫，后来才辞职过来打理这座孤儿院。如果小茧想知道得更详细的话，下次去问他本人吧，他肯定愿意告诉你的。”

……神甫……教堂……

“就是……我被丢弃掉的那个教堂吗？”

“……啊。我也不太清楚……抱歉，我又说到不该说的话题了。但……但是，这也算是某种好的缘分不是吗？就像是神的安排之类的，为了让小茧来到这里，凡事肯定也有好的一面，是这样吧？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或许是不是都无所谓吧。我明白她想安慰我的心情。

虽然不能回应，但至少可以减少她的困扰。

“打起精神来呀，小茧开心的样子才更好看，大家也肯定想看到这样的小茧的。要不要再来一个抱抱呢？”

“已经不用了，比起我，还有其他需要你陪伴的孩子在等着吧。我也想稍微一个人待一会。”

“嗯，我知道了。小茧想要吃些水果吗，等我洗完之后拿进来一点吧？”

“不用了，分给其他人吃就好了。”

“这样啊，那我就先出去了，有事情就喊我哦。”

我看着她走出门外，顺带把房门轻声掩上。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了。

我坐着轮椅，默默地待在房间的中央，慢慢地感觉着自己的呼吸。

我……和那些人，一定是不同的吧。

看到窗外的白鸟盘旋在远处的屋顶，随后又飞往更远的地方，一瞬就失去了踪迹。

……果然你也，不能待在我的身边呢。

有能够飞去的地方，真是一件好事。那里一定有我不能见到的幸福吧。

又或许，那也只是我的空想。

神明……倘若真有神明存在，他为何将我引领于此，随后又要将我引去何处？

既无法帮助他人，亦不知去往何处。这样的我又为何存活于世？

我不明白。

咚、咚。听到了敲门声。

我回过神来，摇动轮椅向门过去。在我走到门前，门先自己打开了。

是刚才的那几个女孩子站在门前。

“你们……”

“我们……想把洗好的苹果给茧姐姐吃！”

她们的手里端着碟子，里面放着已经切成片的苹果。

为何还要继续接近我呢，明明有惠子陪伴不就好了吗。

“我对水果之类的……”

“哎呀哎呀，要再靠近点看看，才会发现水果的美味哦？”

惠子从旁边走进来，把轮椅和我一起推出门外。

除了眼前的几个孩子之外，围在餐桌旁的其他孩子都看着我，什么都没有吃。

就好像是为了特地等我一样。

我悄悄问道身后的惠子。

“是你教他们的吗？”

“我可教不了这么多事情。还是说，小茧这么不相信这些孩子们的真心呢？”

……对我，怀有真心吗。

那些孩子们的眼睛，清楚直接地看着我。

“茧姐姐，不喜欢吃苹果吗？”

“不，有时候也会想吃的。”

我用叉子叉起一片果肉，放到嘴里仔细地咀嚼着。清甜的汁水向食道流去。

印象里，我原本，也有在哪里吃过这样相似的水果吗？

“嗯，味道很甜，很好吃。”

“啊，茧姐姐笑起来了，太好了！已经没有在生气了吗？”

“我本来就没有生气，不用担心。”

“因为小茧是温柔的圣女大人，对吧？”

“……惠子已经是大人了，就不要学小孩子说话了。”

“咳……人家也还很年轻啦！”

女孩子们开心地捧着碟子，跑到餐桌旁坐下，在那中间留下了我的位子。

其他的孩子们，也满脸笑容地等待着我。我有点想要记住他们的脸。

“还有很多其他的水果哦，小茧也和大家一起吃吧？”

“嗯。如果只是一会时间的话，我就稍微吃几口好了。”

“太好了，就是要在一起才会开心嘛。”

惠子推着我的轮椅，一起走向餐桌。

在他们的眼中，这时候的我或许确实是在笑着吧。那可能是我来到这里后，第一次想起了笑容的意义。

就好像寓言故事中被太阳的温暖照洒到的人，终于脱掉了厚重的外套一般。

我所触碰到的，一定就是这样温暖的感情。

只是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，让我偶尔靠近这样的温暖也是可以的吧？

——我，只在这样微小的瞬间，怀抱着这样幼稚的想法。

这样的我，暂时逃离了身体的痛楚。